福生

3 杯酒

此夜，无星无月，无论江南漠北，夜雨如攻城箭雨，肃杀落地。

 

“邓不思，让你这小儿辈来，莫不是想撇清干系，装作与我从不相识？”天山之上，西方魔教总坛，高居宝座的，是一位分明不似中原人士，一头白发，兼有异瞳的老者。

 

而被五花大绑，捆在阶下的哈理，愤愤地瞪着这西方魔教教主。

 

“你这恶人，胡说八道！师父何等样人，怎么会与你这样的人相识？”

 

刻意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，却在听完哈理话语之后微笑起来，异瞳老者轻轻抚摸被他放在膝头的黑色长刀，说：“哈，你是邓不思的徒弟？那你怎会不知，若不是因为我，他又如何坐的上武林盟主的位置？”

 

哈理有些迷蒙，他不是赫连敏，哪里知道那些几十年前的武林旧事？

 

但他维护师父的心，却半点唯有折扣，只脱口而出：“师父这样的人，武林盟主有什么当不得！天下之人有目共睹，哪里容得你污蔑！”

 

“哦？你不信？”异瞳老者缓步走下台阶，靠近哈理。

 

“你污蔑师父，我当然不信！我乃是彻头彻尾，邓不思的人！”哈理大声喊道。

 

异瞳老者动作一顿，表情忽而冷了下去。

 

“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？”

 

“是又如何！”哈理无畏地瞪视对方。

 

“好，真是好得很。”异瞳老者冷笑，“想来我将你扣在这里，他也必定会上门来寻了？”

 

“你！”哈理终于急了，他本是为了寻得天山雪莲治疗邓不思旧伤，谁曾想却会成了他人威胁师父的人质？

 

但邓不思并不知道关门弟子如今的处境。

 

武林盟的总舵内，一灯如豆，将二人身影映在窗上，灯火跳跃，人影幻灭。

 

“此事，我也只能拜托你了。”邓不思郑重其事地说着。

 

他的对面，石西弗——这位出了名的魔教第一医师，天下第一毒，冷冷地盯着邓不思，纹丝不动，默不作声。

 

若是旁人，定会在这目光中不自在起来，但邓不思终究是邓不思，天下第一人的胸襟，哪里是常人能比的？

 

所以他只是从旁边取出一坛酒，吹去上面的尘灰，问石西弗：“来一杯？”

 

“我不饮酒。”石西弗漠然道。

 

“那真是可惜，这可是真正的百年陈酿状元红，还是当年我亲手埋下的。”轻轻拍碎酒坛的封泥，将之拂到一旁，浓烈的酒香就在这一刻充盈整个房间。

 

“高渐离曾为荆轲击筑以壮行，如今你也将行此义举，便喝一杯，全切当做是我为你壮行如何？”邓不思将酒液倒入杯中，举起杯子，向石西弗一让，再度劝道。

 

石西弗终于露出了点滴笑意，可惜皮笑肉不笑，撩起嘴角露出犬齿，嘲讽意味过分浓郁。

 

“邓大侠，你是将自己比作秦始皇？还是把罗伏魔比作燕太子丹？我从未见过被杀之人为杀人者壮行，今日可真算是开了眼界！”

 

“难道这般令人大开眼界之事，不值得喝一杯吗？”邓不思泰然自若，将那杯酒放在石西弗面前，一边为自己倒另一杯酒，一边说着：“天地者，万物之逆旅，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。人生忽如寄，寿无金石固。人终有一死，又何必拘泥于如何死，死在何时何处？”

 

“那你为何非要我来杀你？”石西弗只问。

 

“若非如此，你得不到罗伏魔的信任。”注视着杯中酒缓缓回荡涟漪，邓不思摩挲着瓷杯外壁，那是他昔年教授过的弟子们送他的礼物，杯壁上绘着桃李，说的是桃李不言，下自成蹊。

 

“如今魔教势大，倘若魔教中没有足以信任的人，以哈理的经验阅历，如何才能战胜罗伏魔？”

 

“那又怎样？”石西弗冷笑，“你觉得我会在意薄家的孩子？”

 

“但你在乎莉莉的孩子。”邓不思平静地回应。

 

石西弗不说话了，半晌，才一把抓起酒杯，将那陈酿一口饮尽。

 

这的的确确是他此生第一次饮酒，冷厉的面孔上浮起红色，他剧烈地呛咳着，弯着腰像是得了肺痨一样，狼狈。

 

邓不思望着他，望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学生，就像望着多年前的自己。

 

石西弗曾经背叛过武林盟，成为魔教的走狗，只为了站到更高的位置。他所有的悔悟醒觉，不过是因为薄哈理的母亲，那个叫做莉莉的女孩子。

 

而讽刺的是，邓不思有过类似的经历。他也曾行差踏错，一心只想要站到江湖的顶端，把一切纳入自己的手掌。直到邓安娜因此而死。

 

他们的醒觉，都以真正应该重视的人为代价。

 

可邓不思却拿捏着石西弗的软肋，要对方成为杀死自己的凶手。

 

“马天龙其实也是个好孩子。”他说，“他不应该承担太多罪责。”

 

“那我就活该！？”酒精的作用，石西弗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，终于恨恨地质问邓不思，“我活该吗？邓不思，邓大侠！”

 

“不。”邓不思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虚假的笑意，“是我活该。”

 

石西弗一把摔下手中的杯子，碎瓷片如花绽放，瞬间四溅。

 

他盯了邓不思一眼，一转身，只丢下最后一句话：“那你就等死吧！邓大侠！”

 

夜雨声掩盖了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。

 

坐在原地，邓不思忽而仰头，眨着眼，阻止那些咸涩的液体突破眼眶的包围。

 

百年如弹指。

 

他曾与那番邦的金发少年共同许下站在江湖顶端的青云之志；曾与对方许诺死生相托，吉凶相救，福祸相依，患难相扶；他曾饮过他的血，让那同心蛊爬到心上，与那人定契；他曾与那人共同埋下这坛状元红，约好夙愿实现之日，便来起出，痛饮一场。

 

后来。

 

后来呀。

 

为一时意气的打斗，音攻震碎了安娜脆弱的心脉。

 

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，那人夺走死圣刀，远走西域。

 

接着是三十余年，天山与江南，动静如参商，与君不相见。

 

然后那人率西方魔教大举侵入中原，凤凰剑与死圣刀终有一战。

 

世人皆知，邓不思，邓大侠曾挫败西方魔教，故此方成武林盟主。可又几人能知，若非天意作弄，若非天意作弄！

 

时隔百年，他为自己选好了死期。

 

时隔百年，他独自一人起出了这坛佳酿。

 

可对饮的人不对，对饮的人不懂。

 

于是此刻，邓不思自斟自饮，每一口都让火烧一样的炽烈流淌过喉管，直直烫到肠胃中，艰涩得如饮鸩毒。

 

“这就是江湖。”他说，推开窗户，让暴虐的风雨呼啸入室，扼死那微弱的一点灯火。那一点光以一道青烟证明自己不甘的命运。

 

“我敬你。”他说，朝向西北，朝向天山的方向，举起杯，然后将那杯中酒泼洒在这一场瓢泼大雨之中。浓烈的酒香，顷刻消散。

 

“从今往后……你也不必忧心我这心腹之敌，我也不必与你同处青天之下，便如你我当初从未相识，可好？”他的声音，已苍老。

TBC

 @子羡鱼 

一在天山一江南，此生日短已百年

割袍断义绝君席，苦酒遥敬情丝牵

有的人只会对死亡吐露心事，因为有的事，可念不可说。